很多年后，老家人给我说老杨死了。

回忆起那个中年男人，至今仍然觉得既毛骨悚然，又让人很可怜。

他不是我们本地人。

有人说他的家在遥远的四川，也有人说他来自陕西。

但是，我从小都没有听出他说话的四川味或者陕西味。

那天，村里人听说老杨带回来一个高挑年轻俊俏的小媳妇。

村里的半大小伙子都一窝蜂的全跑他家去，把他家围的水泄不通。

老杨满脸微笑的端坐在客厅，不住地发烟，点头哈腰。

不着调的年轻人都在起哄，快把小媳妇拉出来看看。

孬好让她给我们见见面上上茶敬敬烟。

老杨老实巴交的一个劲地陪着大家起哄，说：她刚来，还有些害羞，不适应，大家过几天再来吧，到时候我请大家吃饭喝酒……

村里几个小混混不大乐意了。

继续起哄，说：老杨，现在天也没黑，你就撵我们走，是不是就惦记着干那事。人家姑娘还小，你晚上可悠着点，可别把人家吓坏了。

那时候，我还没用出生，后来很多故事都是听村里人说的。

第一次见这个女人，那年我才八岁。

大人在前面堂屋，我们几个小孩便悄悄地去了旁边的厢房。

趴在窗户往里面看，看见床上坐着一个女人，侧身坐在床上。

低着头，长长的波浪头发垂到腰间，身材有些消瘦，但看起来长得很结实。

我妈和村里的几个女人坐在旁边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。

没过几天，老杨就和这个女人来我家玩。

老杨的家在我们村子算的上是中上水平的。

虽然是外来户，没有土地和宅基地，一顺溜的三间青砖大瓦房。

房屋亮堂，阔气。

村子里都说，老杨这几年挣老多钱。

老杨的媳妇没走之前给他留下了一个儿子，这儿子长得模样也俊秀。

可就是聪明劲不往正道上使，小小年纪在村里打架斗狠而出名。

老样的媳妇走了以后，老杨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。

干枯只剩下一副骨架。

村子人对老柴说，你说牛身子里长了牛黄，就会变得消瘦，你是不是也是身子长了人黄。

老杨有一门绝学，就是屠宰牲口。

只要被他相中的牲口，不管是猪还是牛羊，大概活不了三天。

杀牛是需要胆量和勇气的，那时候家家种地还是靠牛。

它不仅为人们立下了汗马功劳，也是一个通人气的动物生灵。

生灵中最早遭受活剐厄运的，便是勤劳朴实、忠厚木讷的牛，因此便有了“卸耕杀牛”的成语。

村里老人说，猪在死之前都是嚎叫，因为猪知道惊，不知道死。

然而牛却知道自己的命运，不知道惊，如果要知道惊，人是左右不了它的。

有一次，我和同学放学后拉着他的儿子央求着一起去看杀牛。

那是一头老黄牛，那天，它似乎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。

在树根边久久不愿拉动脚步，眼睛里嗪满了泪水。

除了狗，牛就是最通人性的。

它知道了自己的命运，也不愿意再挣扎，骄傲的站在树边。

老杨喊道了几声畜生没有动静，就召集村里几个好事者。

众人一起把牛按倒，眼泪流满了面颊。

老杨站出来，说，我来了！

一边说一边用抹布擦着手里的一尺多长的刀就过去了。

对着老牛的喉管，上去就是一道，使劲一转，在往里一顶。

瞬间一股鲜血就喷涌而出。

往里捅了几下，老杨就把刀拔了出来。

血溅地他一脸，手上身上全是老牛的鲜血。

老样一边抽烟一边面目狰狞地站在哪儿，我们躲在后面看着老牛不断抽搐直至没有动静。

刚开始村里有牛行的时候，老杨也贩牛，后来慢慢地牛行没了，生意不好做了。

老杨不再贩牛，开始杀牛了。

别人家的老牛，不能耕地的，生病久治不愈的，都卖给老杨。

然后再托老杨买一头小牛犊回去养着，等着长大耕地。

就这样，老杨在90年代靠着这个手艺，在我们村里也是活得有滋有味。

老杨在村里一直很低调，即使有钱也不像本地人一样趾高气扬的。

自从他那俊俏美丽的媳妇跑了之后，村里人都笑话他没有用，他也把自己看成没用的人，老老实实，很多村里的混混看他老实巴交怪可怜的，都不怎么找他事。

“你都四十多了，还不找个小姑娘给你暖被窝。”

“找啥哩！把儿子弄成人就不错了。”

正当大家都认为他会这样单身下去的时候，没想到，没几天，他的媳妇又回来了。

听说是他去县里贩卖牛，在市场上遇见的。

自从媳妇回来，老杨又活了回来。

整个人就好像年轻十岁。每天神情气爽，逢人发烟，见人笑哈哈。

这次还比较争气，回来几个月都没有走。

老杨更加高兴地合不拢嘴。

这次回来，小媳妇也不像以前那样害羞了。

也知道给孩子买东西，带孩子逛街了，难能可贵的还经常串门了。

我家离的很近，再加上我们两家以前关系就很好，经常我家串门。

整个人变得丰润了不少，皮肤也变得很白皙。

少了几分少女的羞涩，多了几分中年妇女的风韵。

偶尔遇到街上的小混混和几个半吊子开玩笑，她也能应付自如。

此时，她依旧很美，很洁净，如一朵白莲淡淡地盛开。

笑时，笑纹从脸颊漾开，一圈一圈，荡漾到腮边，到耳旁。

那一刻，风静了，鸟儿也停止了叫声。一切，都那么安静美好。

老样对她更加爱护了。家里的重活累活从来不让她干。

她成了我们村里从来不干活的女人，让村里好多女人羡慕的不得了。

在物质上，老杨很舍得，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也让媳妇处处优越。

因为经常在外边跑。

每次出门回来，便给媳妇买许多时尚衣服，首饰。

把媳妇宠的若蜜罐的蜜，不知人间烟火。

又一个清明节来了，双堆又开始逢会了。

老杨的腰杆在村里挺得更直了。

只要一有空闲，就和村里的大老爷们一起打牌吹牛，到处东逛西走到处绕。

我上小学时，也最爱往他们家跑。

每次去了都有好多新鲜瓜果，最重要的是有牛肉吃。

她话不多，却经常脸含笑意。

后来不知道为什么，老杨的生意也慢慢的变得暗淡了，一天也宰不了几头牛。

有一次我见过他杀牛。

那血腥的场面终身难忘。

那天老黄牛哭一样的叫声引来许多好奇的孩子看热闹，我也在其中。

老黄牛站在池塘边，眼睛满是绝望与哀伤。

站在哪儿，岿然不动，无论大人怎么拉绳子，老牛就是不动。

牛鼻子被拉的鲜血直流，老牛依旧四腿支地，耿直了脖子与人们拔起了河。

眼睛里灌满了血丝，瞪大眼睛瞪着我们这帮看热闹的孩子，浓厚的白沫不断从嘴上滴下。

对于这样的事情，老杨经常遇到，他一出马，三下五除二就能解决。

但是，这一次，任他怎么驱赶，用尽浑身解数都没有让老牛动弹一下。

老杨也被惹恼了，也不拉老牛了，拿出明晃晃的刀子，直奔老牛而去。

老牛似乎明白今天是在劫难逃，反倒变得镇定从容。

我看见它眼中含满泪水，慢慢地顺着泪痕滚滚而下。

湿透了腮间红棕色的短毛，又斑斑点点滴落在脚下的黄土地上。

老杨拿着一尺多长的刀子，两眼恶狠狠的盯着老牛，趁老牛不注意，一刀闷了下去。

可怜的老牛一声都没有叫，先是双膝跪地，然后被众人扳倒，其实此时不需要众人，老牛也不会反抗一下。

平时看起来老实木衲的老柴此时麻利极了。

只见刀光闪闪，手脚麻利，三下五除二就将老黄牛剥皮剔骨了。

老黄牛被大卸八块，冒着热气的鲜流了一盆又溢了一地。

村里老辈人常说，杀牛人杀猪的人，杀生太多，作孽太多，会遭报应的。

他们说在你快死还没死的时候，这些被你杀掉的猪牛羊之类都会来找你的。

老杨这辈子杀了这么多猪牛，肯定会遭报应的，等着吧！不是不报，是时候未到。

没过多久，老杨的媳妇就又跑了。

天空没有留下痕迹，但鸟儿已飞过。

即使别人不再提起，但老杨自己又怎么能忘记这么多天的日日夜夜？

时间过得真快，十多年过去了。

那时，她还不到三十岁，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，儿子小学都快毕业了。

一天清晨，平静的小乡村炸开了锅。

人们穿着拖鞋裤衩，睡眼惺忪地聚集在路口，东家长西家短激动地热烈地谈论着什么，面露鄙夷、愤怒和不解。

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，传遍了十里八村甚至更远的乡镇。

人人都知道了，她又跑了！

这个消息，对于这个民风淳朴从没出过乱子的乡村，意味着什么，不言而喻。

老人们气得捶胸顿足，用最难听的话咒骂这个不要脸的女人。

时间久了，除了一些街上当年的半吊子，后来大家就都不再提起这件事了。

像往常一样，老杨每天照常杀牛、卖牛肉。

日子看似波澜不惊，但是老杨的身体开始慢慢变了。

村民们发现，老杨的腰越来越弯了，咳喘的声音越来越久了。

自从小学毕业后，我也是再也没有看到老杨的儿子。

听到最多的就是，他在外面帮人收账，什么都做，还犯了人命官司。

派出所经常下来询问。都在等着老杨儿子的消息。

使得老杨连最后对儿子的期望也开始破灭。

自从和儿子失去联系后，老杨再也没有先前的意气风发，整个人一下子蔫了。

他仿佛一下子老了，不要说杀牛了，牵牛手都哆哆嗦嗦。

眼神浑浊痴呆，头发斑白。

后来我离开了村庄，去外地上学，然后工作，结婚。

老杨的事都是通过村里人告诉我的。

老杨的晚年很凄凉，儿子在一次事情中犯了事，再也不敢露面。

老杨悲痛欲绝，得了重病，瘫痪在床。

周围的人说，每天经过他家都能听到他躺在床上哀嚎，报应啊，造孽啊！

每天吃喝拉撒全是在床上，原本破旧的小屋很快就长了杂草，在风中摇曳。

老杨死的时候，老家哪一年的虫子比较多，聚集在他家屋顶到处飞舞，发出低沉的怒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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