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玉王朝
每天学一味中药 http://www.xihuangcaoa.com/ylzy/11407.html 第七章 却说今日很巧,原本年太太,在家里养胎,她并非娴静的人,天天困在一个小院子里,抬头只见四方形的天,实在腻烦了,很有到外头松散一番的欲望,就找出一副从前写的字来,要到白云飞店里去裱起来。 若是成行,她大概是要遇见她弟弟的。 可是张妈一听,就大惊小怪起来,赶过去拦住,和她说,“你瞧你这肚子,也就是几天的事,哪有出门的道理?” 宣代云说,“实在待不住,我就坐着汽车,又不在街上走,身边带着日本婆子,不碍事。” 张妈把两手张着,给她拦着道,说,“小姐,好小姐,你也不是七八岁的孩子,要当妈妈的人,怎么这样任性?再待不住,也要待。万一出了门,发动起来,把孩子生在汽车里,那怎么样?唉呦,你真要急死我。” 宣代云心想,这话不假。 处长的夫人,把孩子生在汽车里,可是一件惹人笑话的事,若是孩子长大,朋友们笑他是生在汽车里的,倒是自己的罪过。 于是宣代云就不走了,坐了下来,叹了一口气说,”我胸口怪闷的。” 张妈见她打消了出外的主意,叫听差送一杯温热莲子茶来,对宣代云说,“怀孩子,哪有不受罪的?为了小人儿,你就忍一忍。该多吃多笑才是。” 宣代云说,“不是怀这小东西的事,我今早一起来,眼皮子就乱跳,总觉得心神不宁。不然,我怎么忽然说要出去走一走呢?” 张妈说,“这是随时可能要发动了。可见,更不能出门。” 宣代云说,“不能出门,总要想个法子解闷,这样吃了睡,睡了吃,谁也受不了。” 张妈说,“你不是爱打牌吗?摆一台麻将,好不好?” 宣代云点头说,“这个使得。” 便吩咐听差摆麻将桌子,又吩咐去打电话,请几个素日交好的牌友过来。 不料听差奉命去打电话,不一会,回来说,“林太太上街去了,还未回来。孙太太宅里的管家说,孙太太回娘家去了,后日才回来。万家小姐倒是在家,可是说她母亲今天受了风寒,要在床前尽孝。” 宣代云说,“这倒奇怪,一个不能来也就算了,三个都不能来,倒像约好了似的。” 叫给另外两个熟人打电话,也是各有各的事做,不得来。 宣代云笑道,“别从外头叫人了,我们宅里这么些人,总能凑够四个角。” 便叫人把几个有点资历的,有资格陪主人打牌的听差,叫过来凑牌搭子。 有两个很快来了,只不见宣代云平日挺看重的年容,问来的那两个,都说不知道。 宣代云牌瘾上来,手痒得厉害,也懒得理会这许多,叫着张妈说,“还缺一个,你上阵吧。” 张妈笑道,“哎呀,我的牌,可很糟糕,要输钱的。” 宣代云说,“和你们打,我还能占便宜吗?放心,总不叫你们吃亏。” 一些有钱人家的规矩,仆从和主人搭牌,向来是有进无出的,赢的收进来,输了倒不用给钱。 这也是常理,当仆从的人,哪里有和主人比拼财力的能力,只是一个凑趣罢了。 所以张妈和两个听差听了宣代云的口气,知道这牌是没有风险的,都高高兴兴地坐下,捡着主人喜欢的牌出。 三人齐心合力,给宣代云凑牌,不到一个钟头的功夫,就让宣代云胡了十来把,小赢那也罢了,牌来得巧时,竟让宣代云胡了一盘清一色,一盘大三元,乐得宣代云直笑。 张妈笑道,“小姐高兴归高兴,可不要笑太厉害了,小心把肚子里的小人儿给吓一跳。” 宣代云正笑着,忽然唉呦一声。 张妈脸色一变,忙在牌桌上把头探过来问,“怎么样了?要发动了吗?” 手里拿着牌,也忘记砌了。 宣代云说,“这小东西,踢了我一脚,好大的力。他知道我赢了大三元,也为我高兴呢。” 大家又都笑起来,继续玩起来。 因为前头是宣代云赢了,这一盘,还是宣代云坐着庄家的位置,她摸了牌,一路砌起来,定睛一看,又是唉呦一声。 坐在她对面的听差徐金笑道,“不用问,我猜是太太拿了一手好牌,小主人在他母亲的肚子里,为太太叫好呢。” 宣代云说,“你们瞧瞧。” 说着,把牌一摊。 大家都伸脖子去看,竟是整整齐齐的一副十三幺。 徐金说,“哎呀!这是天胡了。太太今天的手气,可真是旺到极点。” 张妈也说,“这很好呀。我们输这一盘,筹码可就一个不剩了。” 宣代云却露出一丝疑虑来,说,“你们说,这是不是太邪门了?刚才的清一色,大三元,那也罢了。现在来个难逢的十三幺,还是天胡。古人说,月满则亏,水满则盈。这么旺的手气,我总觉得有些不妥。不会是应着什么意外吧?” 张妈立即说,“哎!哎!小姐,你怎么忽然说起了昏话,快吐一口唾沫,把话重说过。打牌赢了是喜事,应着小人儿发动的喜讯呢。也不怪得你,有身子的人都这样,心里头阴阴晴晴的,喜欢乱想。” 两个听差都附和着张妈说,“是呀是呀,这是喜讯,我们要先恭喜太太。等太太生下了小少爷,我们就等着讨赏钱了。” 几个人一说,又把宣代云说得快活起来。 宣代云笑道,“就你们嘴巴子巧,打牌罢。今儿我要是再赢一个大四喜,我赏你们一些好东西。” 大家都说谢赏,又兴兴头头打起牌来。 打牌的事,总没有从头到尾,一帆风顺的。 宣代云吃了一个天胡,手风翻了一个转,连丢几张牌,竟是下家都需要的,幸好她是主人,听差不敢吃她的牌,张妈更不愿吃她的牌,只是凑合着打,不料,如此的几方共同努力,竟也没能让宣代云胡上牌,倒一口气,打了三四盘流局。 大家都感到诧异,不禁心里琢磨,这真是蹊跷了。 难道刚才主人家说的话,有什么预兆不成? 正在纳闷,院子外头,忽然嚷嚷起来。 一人在说,“你凶什么?偷东西还有道理了?” 另一人说,“你才是贼,这是我捡的!” 头里那个人说,“我管你是贼还是偷儿,见着太太,看你怎么说。” 另一人尖着嗓子嚷道,“怎么着!怎么着!年容,你吃了豹子胆,敢对我动手!” “就打你个狗日的!” 宣代云遇了几盘流局,心里早就不痛快,听见外面吵得不像话,顿时来了气,竖着眉毛说,“这家里到底还有没有规矩?” 叫张妈扶了她,走到院门朝外看。 这一看,更是生气。 年容和年贵互相拽着对方的衣袖,打成了一团。另有两三个听差在旁边站着,居然没有劝,只是袖着手看热闹,嘴里笑着说,“吵吵嘴就算了,打架没意思,让太太知道,要挨一顿好骂。” 猛一回头,看见张妈扶着宣代云,站在院门。 旁观的人都吓了一跳,把脖子一缩,正想跑。 宣代云喝道,“都给我站住!你们瞎了眼吗?他们打架,你们手是断的?” 几个听差这才过去,把打架的两人分开。 年容和年贵的怨恨,并非一二日的事,平日吵嘴就不知道吵了多少次,今天撕破脸,动了手,那更无可商量了,厮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,衣服都裂了口子。 两人被硬驾着分开,犹斗鸡一样瞪着,对骂不休。 年贵说,“年容!你等着!这事没完,等老爷回来,我看你怎么死!” 年容呸道,“你个没廉耻的贼!少拿老爷压我!你这王八蛋,我早看不惯了,老爷在外头养女人,你也跟着学,在外头养个臭婊子!现在养婊子不够钱了,就在宅子里偷东西!” 年贵跳脚对骂,“年容!你血口喷人!他奶奶的,你又是什么好东西?你说!太太叫你中秋采买的东西,你往自己兜里揣了多少?你和兴和绸缎庄的账房眉来眼去,占年家的便宜,打量别人不知道吗?上个月,自家汽车被老爷使了,太太要出门,叫你到汽车行里租一辆汽车。你叫陈家的司机李四苗把陈家的汽车偷偷开出来,载了太太一趟,租车的钱,你和李四苗一人一半。你说!有没有这回事?” 两人越骂越响,把对头许多牛黄狗宝,通通掏出来,顿时臭不可闻。 宣代云气得浑身发抖,一手扶着张妈,一手撑着大肚子,颤巍巍地大骂,“闭嘴!你们两个东西,还算是这里的老人,连脸面都踩到鞋底了!来人,把他们两个押到我院子里跪着,头上淋一桶水,在太阳底下晒晒。我看你们还昏不昏头?!” 旁边的人看太太发威,不敢违抗,赶紧都做了。 年容仗着宣代云素日看重他,还跑到宣代云面前喊冤,“太太,不是我的错,年贵他是个贼……” 话没说完,就啪地一声,挨了宣代云好大一耳光。 宣代云骂道,“他是个贼,你是什么?一窝子鸡鸣狗盗,叫人看着恶心!你们都是死人,还干站着,是想和他们一样?” 其他的听差,唯恐自己吃了挂落,一拥而上,把年贵和年容押着,到院子的阶梯前按倒,又照宣代云的吩咐去打了井水。 两人浑身被淋个透湿,像两只湿了毛的鹌鹑,跪着晒太阳。 张妈把宣代云扶回房里。 宣代云仍是气个半死,咬牙说,“这些个听差,没一个是好东西。主人稍给点好脸色,就骑到主人头上,作威作福起来,气势比主人还大。” 张妈忙着给她揉心口,劝着说,“好小姐,你省点力气。不过是两个下人,实在生气,辞退了也罢。何苦生这么大的气?倒把自己身体气坏了。” 这时,外头忽然有人高声问,“太太在哪里?” 声音像很焦急似的,又似窝着火气。 大家一时都听清楚了,是年亮富的声音。 张妈走到门边,把帘子掀起来说,“姑爷,小姐在这里呢。” 这屋子,就是宣代云刚才打牌的屋子,现在虽然不打牌了,牌桌子没来得及收拾,还在正中央摆着。 年亮富进了屋,一眼就瞅到牌桌子,麻将子和各种颜色的筹码,乱七八糟地抛了满桌,顿时更不舒服,跺着脚说,“打牌?这个时候,还打的什么牌?” 宣代云心里也正不痛快,尖着声音说,“这是干什么?这日子别过了,下头的人吵,你回来,又和我吵!” 年亮富拿眼睛往旁边一瞥。 张妈估量姑爷是有要紧事对小姐说,忙支吾道,“我去做饭。” 赶紧走到外头去了。 年亮富走到宣代云跟前,搓着手,很着急地说,“我处长的差事,做不成了。” 宣代云大吃一惊,连和丈夫生气都忘了,忙问,“你听准消息了?这怎么可能?” 年亮富唉声叹气地说,“我前几天就听见一点风声了,我也觉着,这是完全没影子的事,不想惊着你,就没和你说。不料今天沈次长,把我和其他两个处长叫到他办公室去,说白总长下了命令,海关里头,要做大的整顿,首先整顿的,就是我们这三个地方。沈次长还特意点了稽私处的名,这个意思,可就极严重了。” 宣代云听了,反而放下一点心,说,“你也太大惊小怪了,唬得我好一跳。既然是整顿,你就听上头的命令,好好整顿罢了。怎么处长的差事,就做不成呢?” 年亮富急道,“妇人之见!官场上的事,你是一点也不知道。这次白雪岚,是不肯手下留情了。我求了沈次长的秘书,已经得了准信,撤掉我处长职位的文件,已经放在沈次长办公桌的抽屉里了。早则明日,晚则一个礼拜,必定要发布出来。” 宣代云说,“你也别太着急,再等一等……” 年亮富说,“等不得!再等就完了!沈次长发了话,要追查稽私处这半年来,没收物品的去向,若真的查了仓库,真是要老命的事。” 越说,脸色越发苍白。 这个平日很风光的老官僚,竟露出六神无主的模样来。 宣代云对丈夫的公务,一向不过问,难免弄不清轻重,不解地问,“不过是查仓库,你为什么慌张成这样?就算你们处里的仓库,东西不见了,也不能叫你一人背这黑锅。难道说,这里面的事,你牵涉着很大的责任?” 年亮富很沉重地叹息一声。 半晌没说话,把屁股随便挨着一个椅面坐了,把头摇了摇。 宣代云瞧他这模样,心不禁往下沉。 她丈夫自从当了稽私处的处长,不断有银钱拿回家,宣代云是看在眼里的。如今做官,哪个规规矩矩只赚一份死板的薪金呢?年亮富这样的职位,有一些别的收入,也在情理之中。 因此,宣代云对于年亮富的钱的来历,也没有深究。 今日如此这般,宣代云才发觉,自己恐怕是疏忽了。 以年亮富当了多年官僚的手段,如果只是小贪污了一点,何至于此?必定是捅了天大的篓子。 宣代云一颗心,不禁煎熬起来,招手叫年亮富到跟前,抓着他的手,看着他的眼睛说,“亮富,你老实告诉我,这次的事,有多厉害。不然,我弄不清状况,也不好去关说。你可不要骗我。” 年亮富跑回家里找太太,自然是在太太身上,寄予了最后的希望,如今宣代云这一句话,自然是表示要为丈夫向弟弟求情的了。 年亮富顿时心里一松,脸上露出愧疚不堪的神色,低声说,“你我夫妻,我哪里会隐瞒你。实话说,严重到了极点。查出来那些窟窿,我是没有能力弥补的了。只看上头的意思,要把我怎么发落。留点情面,或者打发到别处,当个小科员,若是不留情面,你肚子里这小孩儿,有没有爸爸看着长大,也不知道了。” 这番话,十分凄切。 宣代云听了,也十分地难过,不由又想,怪不得今日请几位女性朋友过来打牌,都不约而同地推了。 其中,或许有真的出门去了的,但想必也有一二是托词。 这些官太太官小姐的丈夫或父亲,都是年亮富在海关的同僚,焉知不是嗅到风向,提早叫家眷和年宅,划分出界线来,好避嫌疑。 这人情冷暖,也真是太令人叹息。 反而夫妻再吵再闹,大难临头,还是要绑在一块的。 宣代云心里生出无限感慨,看着年亮富的模样,也觉得可怜,于是反而忍住了自己的小性子,柔和地劝道,“事情不至于如此。那位白总长,似乎对怀风很是器重。俗话说,爱屋及乌。白总长,总不能把他得力的下属的姐夫,给断送了性命。我叫怀风过来,把这事和他谈一谈,听听他的口风。” 年亮富点头说,“极是,极是,现在也只能如此。太太,我就指望你了。” 宣代云小小地横他一眼,轻声说,“就只有这种时候,你才知道太太。平日里,一颗心都放在谁身上呢?” 语气之中,不无幽怨。 年亮富立即深深地鞠了一躬,直起身,两手把宣代云一只圆润雪白的手掌,小心翼翼地握着,摇头叹道,“板荡识忠臣,疾风知劲草。天底下的女人再好,也不如结发之妻,能同甘共苦。我现在,是悔不当初,悔不当初。” 宣代云看他眼眶微红,那是十分恳切的了,心中也感动起来,说,“现在什么时候,你来和我演这些动人的戏。不要说别的了,赶紧和怀风联系上,才是要紧。” 事情很重大,这电话是必须亲自打的。 便没有使唤听差,丈夫亲自搀着身怀六甲的妻子到电话间,往白公馆打电话,说要找宣怀风。 不料白公馆那边回复,说宣副官出门去了。 年氏夫妇自然不轻易放弃,又把电话打到戒毒院和海关衙门,两边又都说宣副官养病中,这阵子都没有回来办公。 宣代云只能又打电话到白公馆,留下话来,说自己是宣怀风的姐姐,有十万火急的事找宣怀风商量,要是宣怀风回来,务必赶紧到年家一趟。 白家的听差再三答应,宣代云才挂了电话。 话筒放下,电话间里的气氛,犹是凝重。 夫妻两人都默默地。 宣代云呆坐了片刻,说,“如果说挪了官中的银子,大不了我们倾家荡产,补上去就完了。我看你的着急,并不只是为银钱。到底你还惹了什么?说出来,我好有些预备。” 年亮富叹一口气,说,“我管着稽私处,海关最近稽查得最严厉的,不就是哪些东西。” 宣代云问,“哪些东西?” 年亮富说,“你大概也猜到的,何必要我说出来?” 宣代云虽隐隐约约猜到,但万万不愿相信,听了年亮富的话,原本的一丝侥幸之心,像残烛一般被风吹灭了似的,只觉得手脚寒冷。 宣代云倒抽了一口气,低声问,“是鸦片?还是白面?” 年亮富颓然道,“都有。鸦片少些,白面多些。反正,这麻烦不小。” 宣代云看着年亮富的目光,既是说不出的震惊,又是说不出的失望,这极度的震惊失望中,又忽然想起一件事,声音很轻地问,“这阵子你脸色发白,人也瘦了。你是不是……也抽了?” 年亮富看太太的模样,颇有随时要爆发的迹象,这种要命的时候,如何敢让太太爆发?他还指望着太太在小舅子面前关说呢,忙指天发誓说,“没有!我是要当爸爸的人了,能这样不自爱?我要是抽了,天打雷劈,天诛地灭!不过,我为着找钱,把没收的一些白面,偷偷卖了人,那是有的。一些事上,给这些人打个小掩护,收了一些钱,也是有的。说来说去,不过是银钱上的操守不好,怕就怕有人存心害我,牵扯到白面上面去。如今政府,对这方面十分严厉,为了新戒毒条例立威,已经杀了不少人。太太,你一定要帮帮我。” 他说了一大番话,宣代云只是怔怔坐着。 半晌,宣代云把眼抬起来,在他脸上一停,轻声问,“你不要瞒我。你果然是没抽吗?” 年亮富一点也不迟疑地回答,“绝对没有!一百个没有!太太,你不信我吗?” 宣代云叹气道,“都到这份上了,我不信你,又去信谁?只我要和你先做声明。若是过了这一关,你以后做事,都不能和那东西,沾上一点关系。还有,也不许你和卖那东西的人,再打交道。你答应不答应?” 年亮富点头说,“答应,我答应的。” 又举起手来,庄严地发了一个誓。 宣代云说,“你既然答应了,就要做到。就算不看我,只看我肚子里这个可怜的小孩子罢。” 年亮富说,“那是自然。太太,坐累了吧?我扶你回房里休息。” 宣代云缓缓地摇头,望着那架子上的电话机说,“我再坐一坐,说不定怀风回到公馆,就打电话来呢。没和他联系上,我心里头总是不安定。你要是累了,先回房里吃点东西,歇一歇罢。” 年亮富温柔地说,“我一点也不累,就陪着你。这样干等着,很伤神,我上次拿回来的一支老山参,切几片来,给你泡水喝,好不好?” 宣代云点了点头。 年亮富此刻,是天底下最体贴周到的丈夫,立即说,“那些下人手脚笨,未必妥当。我亲自去给你泡来。太太,你坐着等我一等。” 果然很殷勤地去泡参茶了。 宣代云在电话间里一个人坐着,忽然一阵铃声,倒把她吓了一跳。 她想着大概是宣怀风把电话打过来了,拿起话筒,很着急地问,”怀风,是不是你?” 话筒里那人说,“姐姐,是我,怀抿。” 宣代云心里像别人泼了一盆冷水,顿时熄了下去,淡淡地说,“哦,是你。有什么事?我正等一个很要紧的电话,你要是没有等不得的事,就明天再打过来吧。” 宣怀抿说,“事情倒没有什么等得等不得的,反正也不是今日的事。我是早就知道了,怕姐姐伤心,不敢告诉姐姐,只是后来想想,二哥做了这样的事,我还帮他瞒着姐姐。以后让姐姐知道了,姐姐岂不连我一起骂吗?” 宣代云原本听着很耐烦,想着快些把电话挂了,不要耽误了怀风打回电话来。 后来一听宣怀抿的话里,牵涉到怀风,又言辞闪烁,不由生出怀疑来。 宣代云声音一沉,对着话筒说,“三弟,你有话就说。我现在,没功夫听你绕弯子。” 宣怀抿说,“那好,直说了罢。二哥和海关的白雪岚,是分桃断袖的感情。” 宣代云顿时一阵沉默,后来说,“你胡说。” 宣怀抿冷笑道,“我吃饱了撑着,捏造一个故事来哄人吗?二哥和白雪岚在公馆,就睡在一张床上,只是白雪岚花钱堵了下人们的嘴,不许外传罢了。如果没那龌蹉事,公馆又不是没地方,两个大男人,干嘛睡一块?我就说白雪岚对二哥太看重了些,原来不是为着他做了副官,倒是为了二哥的人,长得着实漂亮。” 宣代云拿着话筒的手,都已经颤抖了,气道,“三弟,你给我闭嘴!你再这样污蔑你哥哥,从今以后,你就不要叫我做姐姐!我也没有你这个弟弟!” 宣怀抿笑道,“大姐,你不公道。二哥做了丢人现眼的事,你不骂他。我和你说实话,你反而骂我。” 宣代云说,“怀风的为人,我比谁都清楚,他必不会如此。你说的那些话,也只有你自己相信罢了。” 宣怀抿说,“这些话不但我说,别人也在说,都传到舒燕阁那些婊子的嘴里去了,那些婊子对着恩客,把二哥的事,当笑话来助兴呢。若不是真的,哪里来这些言语?” 宣代云虽没有说话,但是,宣怀抿听着话筒里,一阵阵喘气声,知道她已经气地不轻。 便又抓着机会说,“二哥每次病了住院,白雪岚都把他看得紧紧的,这是一个上司,对待下属的态度吗?就算是看重下属,天底下也没有不许下属的家人去探病的道理。那是白雪岚在病房里对二哥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,怕被人发现。姐姐,你想一想,自从二哥进了白公馆……” 话未说完,话筒里一声怒喝,“别说了!” 电话便被挂断了。 宣代云挂了电话,重重坐回椅里,三五分钟,竟不知身在何处。 渐渐回过神来,觉得牙关生疼,原来刚才一直紧紧咬着牙,不曾松过劲。 又觉得脸上痒痒的,伸手一摸,竟是流了满脸的眼泪,连衣襟也打湿了。 宣代云便对自己很生气,心想,宣怀抿的为人,是最不可信的,何况怀风那样乖的孩子,万万做不出这种背叛祖宗的事来。 既然是绝不可能的事,怎么自己就哭了。 这实在很不对。 只是她在心里,虽再三地说着不可能,然而脑海中,又浮出白雪岚护卫他弟弟的一幕来,一个上司,把下属看顾得那么严密,又是什么道理? 然而宣代云还是坚决不肯相信,她的亲弟弟,那样丰神俊朗的优秀男子,要何等的女子不可得,怎么会走这条千人指,万人骂的歪路?怎么会这样作践自己? 她正怔坐着,外间有了动静。 年亮富在外头就讨好地奉承起来了,“太太!参茶来了,要趁热喝,药效才不会失。” 一边捧着热腾腾的参茶,一边进到电话间,看见宣代云的脸,倒是一怔,奇怪地问,“太太,你这是哭了?眼睛这样肿。” 忽然脸色一变,惊骇起来,试探着问,“是不是怀风打了电话过来?他怎么说?总不能见死不救。” 宣代云把腋下的手绢抽出来,抹了满脸的泪水,掩饰着说,“怀风没打电话过来。我只是坐着想事情,越想越伤心,不知不觉就哭了。” 年亮富说,“你现在这身子,怎么可以悲伤痛哭?对孩子也不好。快喝一口罢,补一补气。” 宣代云别过头说,“我什么也喝不下。” 年亮富叹气道,“唉,孕妇的脾气,亏我这样赶过去,亲自切的参片,亲自拿山泉水烧的好开水……好,好,不喝就不喝。我坐这里陪你。” 宣代云说,“这电话间里闷,叫人喘不过气来。我不要坐这里。” 年亮富屁股才挨坐垫,就听见这一句,赶紧又站了起来,体贴地说,“既这样,我扶你回屋里,好不好?如今你的话,就是圣旨了。” 便把宣代云小心翼翼地扶了,往两人住的小院那头走。 到了院门,年贵和年容还直挺挺跪着,这两人被淋了一身,已在太阳下晒了个半干,遭了一点罪,斗鸡性子也没那么激烈了,都后悔不迭,不该一时火烧了脑子,在太太面前失分寸,落到被别的听差看笑话的下场。 这一跪,也不知道要跪到什么时候。 两人现在老实多了,见到年亮富扶着宣代云晃晃悠悠地从身边走过,不敢起来,也不敢擅自做声,只是眼巴巴地看着。 年亮富刚才回来时,就看见他们跪着了,只是当时心里焦急,不曾去管。 现在太太表示了要找小舅子求情,照年亮富来看,事情大有指望,毕竟白总长对他小舅子的意思,他早就看出了七八分。 当姐姐的声泪俱下,求得小舅子心软,小舅子再对总长撒了娇,还有什么不可解决的? 想到这,年亮富的心情也轻松了两分,便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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